从没想过,我的记者生涯竟是从非洲开始的。从初中起,做记者的梦想就在年少的心中悄然生长。为此,我会每期买两份《南方周末》,读一份,做一份剪报;我会将新闻学前辈喻国明对新闻人境界的要求压在书桌的玻璃下,每日激励自己。从四川大学新闻学硕士毕业之后,我将所有的简历都投向了媒体。幸运的是,我被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录取,离梦想仿佛只有一步之遥了。但没想到,我一入台就成为了一名国际新闻的编辑,虽然也是在做新闻,但毕竟不是奋斗在采访一线。每日看着采访部的同事们紧张而忙碌地活跃在新闻现场,我却只有羡慕的份。
终于,在入台六年后的一天,领导问我:要不要去非洲驻站?那时,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,而且成为了一名两岁孩子的母亲,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,我怕错失这来之不易的机会。非洲,虽然那么遥远,那么陌生,但毕竟,可以圆我的记者梦了。
于是,在年底,我带着梦想成真的兴奋和对未知世界的忐忑,一头闯进非洲那片神秘莫测的大陆。
三年半的时间,我常驻南部非洲的津巴布韦,足迹到过南非、赞比亚、坦桑尼亚、肯尼亚、马拉维、纳米比亚、博茨瓦纳、莫桑比克、毛里求斯、马达加斯加等十几个非洲国家。对这片土地,我从陌生到熟悉,从惊喜到深爱,走的地方越多,呆得越久,我就越明白了传说中“少不入非”的含义——一旦进入非洲,你的心就再也走不出非洲了!
作者曾到10多个非洲国家采访
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越来越感谢国际台给我在非洲驻站的机会,让我抵达那片遥远的土地,见证大部分国人都无法经历的事件。
我曾作为屈指可数的中国记者,全程报道了南非国父曼德拉的葬礼,见证了全国各种族人们对他发自肺腑的爱戴;我曾亲身经历了漫长的津巴布韦现金危机,见证了当地人们在危机中的不易与坚韧;我曾经孤身闯非洲原始部落,了解行将消失的古老民族的生活现状,以填补中国报道的空白;也曾经夜访疟疾重灾区马拉维小渔村,在没有门锁没有电的偏僻简陋的小旅馆,躲在脏兮兮的蚊帐里写稿子;我也交往了许多在非洲工作和生活的中国人,见证了他们为这片热土洒下的青春与汗水,他们是中非关系的民间使者。
回到国内,我更加怀念那些在非洲的日子,一次次梦回非洲,醒来后更加惆怅。为了缓解思念之情,我翻出以前在非洲采访的笔记,将它们重新整理润色,并增添了许多新闻背后的故事,编写成为了我的处女作《撒哈拉之南——女记者的非洲视界》。这本书记载了我在重大事件采访中的所见所感、对非洲人文与自然的探索、与非洲人和生活在非洲的华人的交往以及我在非洲的生活经历,充满异域风情和趣味,亦不乏新奇和历险。
非洲虽不是新闻的热点,但这片土地永远不缺精彩的故事。这些故事就像散落在记忆中的一颗颗珍珠,我用了一年时间,将这些珍珠颗颗串起,编成一条美丽的项链,将她带给同样对非洲感兴趣的你们。
玛利亚在著名的东坡莎瓦山上
在我驻站的时光中,交往最多、感情最深的津巴布韦人当属记者站的女工玛利亚。到年为止,玛利亚已经为国际台驻津记者站勤勤恳恳地工作了30年。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,记者们来了又去,只有玛利亚一直驻守在站里,悉心照料着记者站的宅院,忠诚地守护着一个个远离家乡的记者们。我总觉得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玛利亚才是记者站的主人。
CRI津巴布韦哈拉雷记者站
异国他乡遇亲人
初见玛利亚时,只觉得她言语温柔,低调守礼,和我说话时,一口一个Madam(夫人),叫得我颇为不好意思。我对她说:“你直接叫我的名字LiuChang吧!”可她学了很多遍,却总也发不好“Chang”的音,只好接着喊我“夫人”。
我刚去那年,玛利亚已经58岁了,但她皮肤细腻光滑,身材匀称,不像其她的非洲妇女生完孩子就膀大腰圆,看起来只有40岁的样子。我求教她年轻的秘籍,她说:“是因为不在田间干活,没有那么辛苦,所以看起来年轻些。”我又问她为何能保持那么好的身材。她开心地笑了起来:“因为我一天只吃两顿饭,而且从来不睡午觉,睡午觉会让人长胖的。我要是困了就会去干活,干着干着就不困了。”
58岁的玛利亚依然身材匀称
站里的床垫太软,我的腰有些伤病,在床上睡了三天后,腰越来越疼。我问玛利亚:站里有没有可以垫在床上的木板。玛利亚想了想,说:“木板没有,但我有个办法,你跟我来。”我满腹狐疑地跟她走进卧室,却见她搬起床垫,露出下面的床板:“夫人,我们可以把床垫搬开,床架要硬一些。你直接睡床架会舒服点。不过,这间房子的床架太旧了,坑洼不平,客房的床新一点,床架要平整些,我们把两间屋子的床架换一换吧。”玛利亚的提议让我大吃一惊。这些床垫和床架这么沉重,哪里是我们两个女流之辈能搬动的呢?更何况,玛利亚是位老人啊。
我刚要反对,玛利亚已经自己干了起来。别看她已年近花甲,力气却比我大得多,一下就把床垫掀了起来,我赶紧过来帮忙。我腰疼,不敢太使劲,整个搬家的过程中都是以玛利亚为主,我只能在旁边协助。我们一个推,一个拉,喊着“one,two,three”的口号,竟然真地把两间屋子的床换了过来!
我从国内为玛利亚带的睡衣一直没有机会给她,趁她在卧房,便拿出来送给了她。这是一套华丽的两件套真丝睡衣,里面是一件吊带,外面是件长衫。玛利亚看见后,竟然跪下向我道谢。我吓了一跳,赶紧把她拉起来。
玛利亚疑惑地问我:“为什么要送我睡衣?是因为我帮你搬床吗?”
我赶紧解释:“不是的,这是我专程从国内带来给你的,只是一直没机会送给你。”
玛利亚认真地对我说:“夫人,你需要帮助,我很乐意为你提供帮助,但你千万不要为这件事情谢我。你和我,我们是一起的。”
我感激地点点头。在异国他乡得到如家人般的信任和照顾,已经不是“温暖”两字可以形容的了。
驻站记者“守护神”
玛利亚的勤劳能干是为历任记者所公认的。原本她只负责房屋内的工作,院子里的活由一位花工负责,但那个花工因为干活偷懒,被站长炒了鱿鱼。我们想再找个花工,玛利亚却来主动请缨:“把花工的活也交给我吧,我年轻的时候就是既做女工,又做花工,现在一样做得了。”站长见她一再坚持,就将花工的活也交给了她,并将花工的工资也发给了她。每天,玛利亚就像一个陀螺一样在记者站转个不停。清早天不亮,她就开始收拾屋子,容易沾染油烟的厨房在她的擦拭下几乎一尘不染。等我们起床后,她往往正在游泳池边捞池底的枯叶。等我进入书房开始工作,她又搬着吸尘器,清理整座房子的地毯。等我开始做午饭的时候,她才刚刚吃完早饭。下午,她又要修剪花枝,整理草坪,种菜浇水。在她的打理下,记者站的院子里总是鲜花不断,绿草茵茵,蔬果繁盛。
玛利亚将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条
哈拉雷的蔬菜种类实在太少,无非是土豆、西蓝花、胡萝卜、西红柿等,十个手指头就数得过来,历任记者都会在来津巴布韦的时候偷偷带些蔬菜种子,把它们交给玛利亚种植。久而久之,玛利亚练成了种菜的一把好手,她知道哪些蔬菜适合旱季种植,哪些适合雨季种植,知道哪些要多施肥,哪些要多浇水。她在种小白菜、小油菜等绿叶菜时总是会将许多种子撒在一起,等到长出密密麻麻的一片小苗,再将它们分开移栽,她说这种种法成活率高。院子里的韭菜长势喜人,总有朋友来挖走一些,她会把剩下的韭菜从根部分开,重新种下,所以总有人来挖,却永远也不见少。
站里的菜园子其实只是沿着院墙的一小排土地,面积加起来不过二三十平方米,但在玛利亚的打理之下,基本可以满足我们一半的蔬菜需求。小白菜、苋菜、油麦菜、小油菜、生菜、莴笋总是轮番上场,一排竹竿搭起的架子高处是丝瓜和豆角,低矮处总有几根嫩嫩的小黄瓜,蔬菜种类多到我总是看不清它们的全貌。有一次,我感冒了,久咳不愈,想找根白萝卜泡蜂蜜喝,可是跑了好几个超市都没买到。玛利亚听说我买不到白萝卜,二话不说冲到菜园子,竟然从地里挖出了两根国内才有的白萝卜。那一刻,我觉得玛利亚就像神仙,什么都变得出来。
玛利亚总是那么细心。有时,我忙起来就忘记摘菜,而非洲的阳光强烈,蔬菜如果不及时摘掉就会长成小树,玛利亚总是悄悄地帮我将成熟的蔬菜瓜果摘下,放进厨房,将小红辣椒晒在菜筐中备用。我见墙头的丝瓜长得又肥又大,想留两个做刷锅用的刷子,因此一直没摘,等着它们在枝头自然风干。可是,当我出了一趟长差回来,发现那两根丝瓜不见了。我着急地问玛利亚是不是把丝瓜扔了,玛利亚却不慌不忙地取出了两根剥掉皮的丝瓜瓤子,说:“我猜到你想用这个刷锅,所以特意给你留着呢。”
一老一小相处和谐,经常笑做一团
玛利亚还是女儿的好朋友,她教小女说英文,让小女教她说中文,一老一小经常笑做一团。女儿的涂鸦之作,她会贴在床头欣赏,女儿叫一声GoGo(绍纳语奶奶),她的脸上就乐开了花。有一次,我和先生晚上都必须出去工作,又不能带上女儿,我只好找玛利亚商量,问她能不能照顾下女儿。玛利亚一口答应下来:“夫人,把孩子交给我,放心吧。”那天,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,我奔回卧室,看小女儿早已在床上甜甜地睡着了,玛利亚守在一旁,手里还拿着本故事书。至今想起那一幕,仍觉得温馨。
我们为玛利亚过60岁生日
玛利亚的生日是6月11日,而女儿生日是6月上旬,我的生日是6月下旬。于是,在玛利亚60岁生日那天,我们过了一个集体生日。我们在蛋糕上插上代表60的数字蜡烛,大家一起唱生日歌,一起吃蛋糕,一起分享彼此的喜悦。我觉得,玛利亚就是我们家的一员,是我们远在异国他乡的亲人。
我们成了“忘年交”
玛利亚是我在津巴布韦交到的第一个当地朋友,而且在三年多的朝夕相处中,我们慢慢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,分享彼此的快乐,分担彼此的忧愁。
玛利亚是恩德贝莱族人,家在奎鲁的乡下。她的远房堂叔是村里的酋长,她家在当地也算是一个望族。但是,津巴布韦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十分严重,她刚上完小学就被迫辍学,只能在家帮着母亲种地做家务。
玛利亚年轻的时候是当地远近闻名的美女,追求者数不胜数,但她却被一个同班的男孩子打动,和他交往没多久,在16岁的时候就怀孕了。我问她喜欢那个男生什么,她想了想说:“他很温柔,会说很多好听的话,我那时太年轻,不懂得什么叫爱情,糊里糊涂就和他好上了,又糊里糊涂地有了他的孩子。”
那个男孩子得知玛利亚怀孕后,还算负责任,按当地习俗迎娶了玛利亚。男孩子的父亲是津巴布韦的参议员,家庭殷实,玛利亚嫁过去以后,每日相夫教女,日子过得温馨甜蜜。但好景不长,她嫁过去一年之后,丈夫就开始对她日渐冷落,在外面有了新的女人,回家次数越来越少,最后干脆另筑爱巢。
玛利亚说,虽然当时前夫对她不好,但他父母却待她如同女儿,全家上下都很喜欢她,她也对公婆非常孝顺,勤勤恳恳地操持家务。但是,玛利亚并不是津巴布韦传统的可以逆来顺受的小女人,在守了三年的活寡之后,她毅然决然地提出了离婚。她将女儿留给了丈夫,自己净身出户,来到哈拉雷独自打拼。那一年,她年仅20岁。
一个乡下女孩来到大城市,举目无亲,又没有一技之长,只能靠给人打点零工,维持生计,生活之难可想而知。但玛利亚做事勤勉诚实,逐渐得到了一位白人雇主的信任,成为了长期的住家女工。玛利亚说,她的白人雇主对她十分严苛,只要做错一点事情就会把她骂得狗血喷头,远不如后来的中国人对她友好和善,她当时的工作也比现在繁重得多,但她都忍了下来。后来那个白人雇主把房子卖给了中国的记者站,她就开始为中国人工作,这一做就是三十年,再没有想过另换工作。
白人雇主将房子卖给了记者站
我担心地问她:“你刚来哈拉雷的时候那么年轻,又孤身一人,别人欺负你怎么办?”玛利亚温柔的脸上露出些许倔强的神情:“以前确实有些小混混来骚扰我,我会非常凶狠地告诉他,你只要敢碰我,我就会杀死你。然后他们就不敢动我了。”
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,怎么也想不到平时这么温文尔雅的玛利亚会有如此彪悍的一面。玛利亚解释说:“我从来不欺负人,但是也不能被别人欺负。遇到那些坏人,我必须要对他们更狠才行。”听闻此言,我对玛利亚又多了几分钦佩和理解,要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立足,光凭善良和勤劳是远远不够的。玛利亚的做法和中国儒家“以直报怨,以德报德”的思想不谋而合。
玛利亚总对我说,她年轻时候换过很多雇主,只有中国人对她最尊重,待她最宽厚。她只要听到有人说中国人的坏话,就会忍不住反驳。历任记者中,有的开车接送过她,有的给她买漂亮的衣服裙子,有的在她生病的时候给她送药,有的在采访的时候带她参加大型活动,她都记得清清楚楚,至今说起依然动情。她说现在最大的心愿,就是退休以后去中国看一看。为中国人工作了一辈子,她很想看看万里之外的中国是什么样的,见一见她曾经陪伴过的历任记者。她甚至打听过北京的房租,知道租金很贵,让我给她租一间小小的屋子就行。我嗔怪她:“你到北京,哪能住外面,肯定是住我家里啊!我到时候陪你逛北京!”她听了十分开心。
大约十年前,玛利亚再婚了,丈夫艾利克斯是一位退休的老兵,在乡下有*府分的田地要耕种,所以并不住在哈拉雷,但他经常来记者站看望玛利亚,帮她干些粗活。玛利亚说,艾利克斯每个月都会给她生活费,她自己的工资自己保管,但也搞不清楚丈夫每个月究竟能赚多少钱。我笑她婚姻内分得这么清楚,这观念未免太过前卫了,她笑而不答。
艾利克斯老实敦厚,勤劳质朴,每次一来就爬高上低地忙个不停,我总是夸她这次找了个好丈夫。玛利亚却抱怨道:“勤快是勤快,就是太内向,和我在一起总是没话说。”她转而又夸我的丈夫好,说她见了好多随任的丈夫,我的丈夫是最爱干活的。我说:“他干活还行,就是也不爱说话。”没想到她却说:“男人要那么多甜言蜜语干嘛?爱做事才是最重要的。”我笑她双重标准,她也明白过来,随之哈哈大笑起来。
玛利亚给我看过她的相册,几乎都是她的女儿和外孙女的照片,她的照片寥寥无几。我主动提出给她和她丈夫照相,玛利亚听了,很是惊喜,但又有些犹豫。我问她在犹豫什么,她说,能不能给她和丈夫一些时间准备,他们要打扮一下。我笑着说:“当然可以啊,那就等你们准备好了告诉我。”
第二天下午,玛利亚慢吞吞地走进我的办公室,说准备好了。我上下打量她,只见她穿了一身白底粉花的百褶套裙,头戴一顶挑染的假发,肩上还围着我送她的彩色大丝巾。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:“怎么样?”我其实很想告诉她,这个丝巾不是用来配裙子的,配大衣才好看,但见她如此重视我送她的礼物,专门在照相的时候戴上,心中感动,就忍住没说。我冲她竖起了大拇指:“真漂亮!咱们走吧,到院子里去照。”
玛利亚特意戴上我送她的围巾
我挽着玛利亚走出房间,见艾利克斯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西装,打着领带,早已在院子里等候了。我情不自禁地夸赞道:“太帅了!”艾利克斯听了,又露出了他标志性的憨厚笑容。
一开始,两个人略显紧张,拍照时站得笔直,两人中间空了好大一段距离。我让玛利亚往艾利克斯身边靠一靠,头往他的肩膀歪一歪,玛利亚虽然照做,但不太自然。在拍了几十张之后,玛利亚在我的鼓励下渐渐放开了,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丈夫身旁,很是甜蜜。又拍了几十张之后,她彻底放下了羞涩,主动亲吻了艾利克斯,艾利克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,我赶紧狂按快门。
玛利亚与她的丈夫
接着,我又给玛利亚拍了一些独照,这时,玛利亚放松多了,她一会儿和狗玩闹,一会儿低头轻嗅玫瑰,一会又跳起了舞蹈,那神态简直像一个年轻活泼的少女。
拍完照,我请玛利亚选一些照片洗印出来。玛利亚选来选去,选的都是一些一本正经的照片。我指着那些夫妻恩爱的照片,问她为什么不选这些。她害羞地捂起了脸:“啊!这些太亲热了,让人看见多不好意思!”我安慰她说:“没关系,洗出来自己看,不给别人看。”玛利亚这才同意了。
津巴布韦洗印照片太贵,洗一张5寸的照片居然要1美元,简直是抢钱的节奏。我趁回国休假的时候,一股脑洗了四五十张,回到津巴布韦交给她。她拿到照片,居然又扑通一声跪下来。我慌得赶紧把她拉起来,对她说:“就是一些照片而已,以后切不可再下跪了,我承受不起啊。”
玛利亚竟激动得流泪了,她说:“以前很多人给我拍过照片,但从来没有人洗出来送给我,你是第一个!”
我抱着她,学着她的样子说:“一定不要为这些事情谢我。你和我,我们是一起的。”说完,我们相视而笑。
新手记者的副驾驶
在工作中,玛利亚更是我的良师,她虽然只读过小学,但历经了津巴布韦几次重大的社会变革,加上平时喜爱读报纸、看新闻,对津巴布韦的国情民生自有一番见识。
玛利亚是恩德贝莱人,这个民族在津巴布韦的人口中仅占14.9%,远不如占人口84.5%的绍纳族人多势大。但是,恩德贝莱人人口虽少,却骁勇善战,性情倔强,历来人才辈出,津巴布韦的国父恩科莫就是恩德贝莱人。年,在津巴布韦取得独立之后举行的第一次议会大选中,穆加贝领导的民盟获得80个黑人议席中的57个,恩科莫领导的人盟获得20个议席。民盟与人盟*见不同,民盟为了压制人盟,进行了长达5年的“风雨”清洗运动。有报道说,那次清洗运动造成两万恩德贝莱人死亡,很多普通的恩德贝莱人也遭到监禁、拷打,甚至杀害。
玛利亚曾经亲身经历过那场浩劫,当时她去看望一位姨妈,恰好遇到一群军人闯进村子,见人就打。她被一顿乱棍打晕在地,打她的人以为她死了,随即离去,她才逃过一劫。那次,村里不少人死于非命,她亲眼看到熟悉的人被活埋。三十年过去了,当她和我讲起那段历史时,依然情绪激愤。
后来,实力大为受损的津人盟并入了津民盟,清洗运动就此停止,但此事一直是恩德贝莱人心中的隐痛,也是玛利亚的一块心病。在很长一段时间中,她和人交谈时一般都说绍纳语,从不轻易暴露自己恩德贝莱人的身份。
我们有时闲聊,也会谈到津巴布韦的时局。她年纪虽大,却渴望社会能够发生变化,她说:“曾经,穆加贝把国家治理得很好,但现在情况却变了,人们没有房子,一些人只能住在帐篷里,工厂倒闭,很多年轻人接受过良好的教育,却找不到工作,只能卖电话卡。我想他已经太老了,无法很好地管理这个国家,他应该退休,与妻儿一起安度晚年。”
在说到大量良田荒芜时,玛利亚犀利地说:“这些黑人太短视,只看到眼前的利益,却看不到长远的发展。*府发给他们的种子,他们拿来当粮食吃掉。今天吃饱了,就不想明天。就算是种点庄稼,也不会好好施肥浇水,只要一不下雨,他们就束手无策。虽然我也是黑人,但我必须要说,这是我们黑人文化中的缺陷。”
玛利亚教导我更多的,则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。
我临去津巴布韦之前,刚刚学了开车,到了津巴布韦以后,一直不太敢开车上路。站长陪我练了几次后,每次都被我的车技搞得又气又怕,随后,只要是我俩一起出门,他都坚持他来开车,我的车技一直也没什么长进。在我驻站三个月之后,站长回国休假了。我一开始打定主意不开车,反正记者站附近就有超市,走路就可以到。但是有一天,我发现附近所有的超市都买不到生姜了,炒肉不放姜,怎能忍受?我咬咬牙,决定开车去二十公里外的小菜园(FoodLoveVegetable)买姜。
我左倒右倒,终于把车从车库里倒出来,打正方向盘,准备上路。这时,玛利亚突然打开车门,坐进了副驾驶。我惊讶地问她:“你怎么来了?我的车技不好,你还是下去吧。”她一边系安全带,一边淡定地说:“没关系,我来帮你看路,你一定能开好的。”我心中涌上一片暖意,有玛利亚坐在身边,我顿时感觉有了底气。
我将手机交给玛利亚,请她帮我看着导航。我将车子慢慢开出了院子,开上了主路,但由于我路况不熟,一段15分钟的路硬是被我开了40分钟,后面的车总是不耐烦地按喇叭,有的司机超车后还冲我竖起中指。玛利亚安慰我:“不要理他们,慢点没关系,只要安全就行。”
后来我才知道,玛利亚当过许多新手记者的副驾驶。她虽然不会开车,但反应敏捷,每当出现险情,她都会及时提醒。更难得的是,她愿意相信这些年轻的记者,用她的生命支撑起他们的自信。
哈拉雷的治安因为糟糕的经济而每况愈下,今天,隔壁被抢了,明天,对门被偷了,再过一天,一个年轻女孩子在记者站附近被打劫了。只要身边一有案件发生,她都会提醒我要注意安全。她一直严守着记者站的秘密,从不告诉别人站里有几个人,是做什么工作的。别人只知道这里住着几个中国人,再不知其他的信息。我每次听说某某家因为女工和劫匪串通一气、监守自盗的消息,都庆幸我们的女工是玛利亚。每次回到站里,看到她小屋的灯亮着,我就觉得非常安心。
我一家的救命恩人
而记者站遇到的最大的一次险情,不是抢劫,却是火灾。那一次,玛利亚成了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。
那是年的冬天。一天晚上,睡到半夜,我迷迷糊糊地听到玛利亚喊:“先生!夫人!快起来!”我推开窗户,问她怎么了?她焦急地说:“隔壁停车场起火了,快烧到记者站了!”说完,玛利亚就向着火的地点跑去。
我瞬间清醒过来,赶紧叫先生去帮玛利亚灭火。我隐约记得“津巴布韦华人网”刊有哈拉雷火警的电话号码,上网一搜,果然找到了火警电话,一拨竟然就拨通了。我告诉他们着火地点,请他们来灭火。
记者站旁边是一个二手车市场,与记者站仅有一墙之隔。市场里总是停满了汽车,晚上需要人看守。市场条件简陋,没有遮风挡雨的棚子,看车的人一般露天而睡。入冬以后,晚上的气温时常低到零度,看车人总是会点起一堆篝火取暖。这天,看车人喝醉了酒,没发现火越烧越旺,烧着了记者站院墙外的竹林。院墙内是玛利亚的一排平房,竹子被烧着以后,噼啪作响,火星四溅,玛利亚被吵醒了。她第一反应是从记者站抬水去灭火,但火势越来越大,她怕烧到我们的房子,又喊醒我们示警。
等我们起来时,火势已经基本失控,眼看就烧到了玛利亚的房间,好在火警及时赶到,高压水枪打出去,很快就浇灭了大火。
记者站的二层小楼
第二天清早,我查看大火留下的痕迹,发现伸进院墙的竹子一半已经焦黑,而竹子下方就是高压电线,一米之外就是我们住的两层小楼。如果玛利亚没有及时发现火情,再过一刻钟,后果就不堪设想。我们房间所有的窗户都有两层铁栏杆,楼上到楼下锁了两道铁门,一旦着火,逃生都是难事。
我紧紧抱着玛利亚,感谢她救了我们的命。她又说出了那句话:“夫人,不要谢我,我们是一起的。”
她有一颗博爱的心
在津巴布韦的文化中,人们的家族观念非常浓厚,一个大家族里最能干的人要担负起照顾其他家庭成员的责任。不仅被照顾者觉得心安理得,连为大家付出最多的人也觉得理应如此。
玛利亚是家族中公认的能人,她长期在首都给外国人工作,一个月有美元工资,和家乡务农的亲戚相比绝对是高薪阶层,所以也担负着照顾一大家子的责任。亲戚中谁家有人生病了,她会送去药费;谁家的姑娘结婚了,她会代表家族长辈去撑门面;谁家有人去世了,她必会回老家奔丧。在我印象中,玛利亚为数不多的几次请假中,绝大多数都是因为要处理家族里的各种事务。
玛利亚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,没读过多少书,这是她一生的憾事,所以她对晚辈的教育非常重视。她的兄弟姐妹的孙辈中,但凡有因为贫穷而上不起学的,她一定会自己出钱资助,并鼓励他们好好学习,以后才会有所成就。她的侄孙女在她的鼓励下,以优异的成绩读完了大学,又考取了河南工业大学的农业发展专业的公派研究生,前往中国继续深造,也算是孙辈中的佼佼者。
她有一颗博爱的心
我深受玛利亚和身边其他慈善人士的感染,一心也想资助个当地的孩子读书。有一次,我在记者站门口见到玛利亚和一位中年妇女聊天,旁边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。大一点的女孩儿约莫有六七岁年纪,虎头虎脑的像个小男生,大大的眼睛仿佛会说话,很让人喜爱。我试着和她交谈,她却只会抿着嘴笑,一句话也不说。玛利亚说:“她可能不会说英语呢”。我突然有些疑惑,现在明明是上学时间,这个女孩为何不在学校呢?我向那位与玛利亚聊天的妇女询问,可是她也不会说英文,我只好请玛利亚来翻译。
攀谈之下我得知,这位中年妇女是小女孩的姨妈,小女孩的父亲前不久因车祸去世了,她的母亲因无力照顾4个未成年的孩子,只好将最小的这个女儿交给在哈拉雷做小生意的妹妹照看。小女孩的姨妈每天起早贪黑地摆个小摊,勉强养活小女孩和她自己的孩子,哪里还有钱供她读书。小女孩虽然已经7岁了,却还一天学都没上过。
我打心底里喜欢这个质朴又充满活力的女孩子,又怜惜她的不幸遭遇,于是,我和玛利亚以及女孩子的姨妈商量,能不能由我资助她读书。她的姨妈表示赞成,但说自己做不了主,要把女孩子的妈妈叫来商量。
过了几天,玛利亚果然领来了女孩子和她的妈妈。我在玛利亚的翻译下,向她妈妈说明想资助她读书,至少供她把小学读完,如果她还想继续深造,我可以继续资助。我怕她妈妈不同意,还说了一通女孩子读了书才能自己掌握人生的大道理。
说完后,我充满期待地看着她的妈妈,等着她回答。却只见她朝天空望去,说:感谢上帝。”玛利亚翻译给我听后,我竟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。
玛利亚见我愣住了,忙向我解释:“夫人,她这是同意了,在向你表示感谢,她说感谢上帝,意思是把你当作了上帝的使者。”她转过头去,又提醒女孩的妈妈:“除了感谢上帝,也要感谢夫人啊。”玛利亚毕竟是跟着中国人工作多年,了解中国的文化,当起跨文化翻译来毫不含糊。
我赶紧摆手:“不用谢我,能在这么艰难的情况下还同意孩子继续读书,你也是伟大的母亲。”
我们接着又谈了一些读书的细节,母亲同意将女孩子领回家,在村子旁边的小学读书,而我负责每个学期之前把学费寄给她的校长。
玛利亚曾私下里提醒过我,这个女孩家和她家隔着几十公里的路程,她只是和女孩的姨妈认识多年,对她母亲并不了解。她担心既然这女孩家这么贫苦,如果我直接把钱给她母亲,她母亲未必会花在女儿的学习上,不如要来学校校长的电话,我们直接把钱寄给校长。我对玛利亚的细心周全甚为佩服。
玛利亚见我又给孩子买了书包、本子和文具,对我说:“我们是一起的,你为她做了这么多,就让我为她买一身校服吧。”在开学之前,我们把这些礼物送给了小女孩,之后,她就随母亲回到了乡下。
为了证实女孩子已经上学,在开学几个月后,玛利亚趁回家的机会,特意多跑了几十公里,去了趟女孩子的学校,和她的老师谈了话,得知女孩子非常用功,各门功课都很好,她把这个消息带回给我,我也深感欣慰。
我对玛利亚说,希望她能够一直读下去,读到大学。但玛利亚对此有些忧虑,她说:“这孩子没有身份证,只能读到初中毕业,连高中都读不了。”我诧异地问道:“为什么没有身份证呢?”玛利亚说:“农村很多孩子都没有身份证,他们的父母大都是文盲,世代耕种,从没离开过家乡,根本不知道要给他们办身份证。现在女孩子的父亲去世了,她的母亲大字不识,更不会给她办了。”我心下黯然,对于这些失学的孩子,我能做的太少,只愿她在受到教育之后,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吧。
“希望再能见到你”
玛利亚虽然资助了许多的孩子,但和自己女儿的关系却不是很好。女儿从小跟父亲长大,与玛利亚聚少离多,母女感情并不深厚。女儿成年后就去了南非,在一家福利院当护士,并在南非有了自己的小家庭,很少回津巴布韦看望母亲。我在记者站期间,只见过她两次面。玛利亚知道,她的晚年不能依靠女儿,而现任丈夫的子女也不喜欢玛利亚,她必须为自己的退休生活早作打算。
曾经,玛利亚误听商家宣传,在哈拉雷郊区买了一套集资房,但钱交出去了好几年,房子都没建好,最后开发商卷款而逃,玛利亚至今也没有追讨回那笔房钱。后来,眼见哈拉雷的房价越来越高,她彻底放弃了在城里置房的计划,用自己一生的积蓄在老家盖起了几间小房子,打算退休后去居住。
对于玛利亚的退休生活,我一直都很担心。她大半生的时间都生活在记者站里,如果退休以后回到农村,能否习惯农村的生活?她晚年膝下无儿孙,如果她病了,可有人照顾?虽然记者站每年都帮她缴纳数额不菲的社保费,但以目前萧条的经济态势,等她退休之后,又能从*府那里拿到多少养老金?
但玛利亚是豁达之人,从不流露出自怨自艾的情绪,有次,玛利亚无意中和我说起,她去保险公司给自己买了死亡保险,一旦自己去世,保险公司就会把她的后事一一安排妥当,不用别人操心。我听着心有悲戚,而玛利亚对此却丝毫不以为意:“我不想给家人添太多麻烦,如果保险公司能办理好一切,岂不方便?我还给我们家那些家庭有困难的亲戚也买了死亡保险,这样他们就能走得体面。”
从私心讲,我多么希望玛利亚能够在记者站里养老。哪怕她什么都不干,只要待在站里,记者站就是一个温暖的家。
玛利亚对每一位记者都付出真情,在记者离开的时候,她每次都会难过哭泣。我离任那天,玛利亚一直都没出现,我找了她半天,才从墙角处找到躲着的玛利亚。我抱着她,依依不舍地说了好多道别的话,她却只是流泪。我怕再呆一会儿,就再也不忍离开,只好匆匆上车离去。
回到国内之后,我时常梦见津巴布韦,梦见玛利亚。梦中,玛利亚还是那样温厚可亲,和我谈笑风生。我想起玛利亚冬天怕冷,给她买了件长款的羽绒服,托现任记者宛玲给她带去。听宛玲说,玛利亚特别开心,要上帝保佑我。
作者在津巴布韦生活照
可惜,我们音信不畅,我只能通过记者站同事们的转述,得到她最新的情况。想到她时,我总是在心中默念:“玛利亚,你一定要保重自己,多么希望以后你能来中国,让我能够再见到你。”
本文:节选自《撒哈拉之南——女记者的非洲视界》一书。
作者:中央广播电视总台CRI前驻津巴布韦记者,现驻巴基斯坦首席记者刘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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